[老闆娘專欄] 今夕與十年-紀念一位長者

By on 二月 11, 2018

(本篇文章為2012年開店初期所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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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十年內最大的一次搬家打包,在這三日發生,古物商行義工們輪班顧著店,我則在家面對彷彿完全靜止的時光,審視與捨棄之際,陳之藩逝世的消息突然傳來。就在同時找到架上一本破舊的『陳之藩散文集』,這也太巧了吧!

打包整理最容易被懷舊的回憶打亂,我早已決定心狠手辣,不理會這些情感的召喚,但是因為這樣的偶然巧合 讓我決定停下打包動作,花一時半刻重讀,沒想到回憶瞬間被打開,感觸一發不可收拾,比我散落整屋的家當還不好收拾,『有的事情容易告一段落,有些事情則不容易告一段落。』這也是他書中之言。

猶記得剛上國中的我,一打開國文課本失望透了,簡直像是所有最無聊文章的大集合,讀的我過動症都快發作。只有讀了“失根的蘭花”與“謝天”覺得還有意思,然後不知怎麼的就買了本『陳之藩散文集』。這一本書的到手,好像告別了童年,開始進入一個大人的思想世界。然後接下來好幾個夜晚,讀的心跳加速,呼吸沈重,也不知怎麼用語言跟別人轉述我進入的世界。他用古今中外詩詞與思想,科學與人文的舉例,如冰山寒光的理性,又有涵蓄卻飽滿的感性。這是第一次感受到,世界向你裂開了一條縫,原來除了好好唸書出人頭地的物質世界,還有一個更大的精神世界向你召喚,你懵懵懂懂,為著讀懂的感動不已,更多讀不懂的部份,你相信那更是美好,有一日你長大一定要懂。

他提及希臘哲人訓練帝王的方法:『從生硬的現實上挫斷足筋再站起來,從高傲的眉毛下滴汗珠來賺取自己的衣食。』如今過著別人覺得有些辛苦,自己卻覺得還好的生活,多年來他寫的這兩句話我一直記得。

連他說的簡單一句:『只要是真東西,不怕無買主的。』都可應證古物商行所發生事情。

他又像個最細膩引路的導遊,我曾去過三國時代遺跡的武侯祠,杜甫草堂,大失所望之後,才讀了他寫的:川陝路上有留侯祠,那是張良辟穀的地方,還有即是諸葛祠堂,與張飛種樹了,那些才是真正的遺跡所在,但也已灰飛煙滅。

你也許曾覺得戲曲很老土,但讀了他筆下的中國戲曲一點也不顯枯燥,反而活靈活現,讓你心生憧憬:

『郭子儀在未得志前登樓喝酒,澆胸中塊壘的詞,有三句晶徹的像露珠我不會忘記:悵釣魚人去,射虎人遙,屠狗人無。

一個時代總應該有個言行高潔的志士,如果沒有也應該有個叱剎風雲的英雄,再沒有,也應該有個把豪邁不羈的好漢,如果連這類屠狗的人全找不到,這個時代就太可憐了。』

結語他又用了一句中國的老話:
『願天早生聖人。即使聖人一時生不出來,我們至少也希望有幾個射虎屠狗的好漢。』

講的我年輕的心靈充塞憂國感懷卻也不知所為何來。
不只是中國的詩詞,西方的詩詞他也談了不少,他談“死”,引莎士比亞的形容:

-如枝頭的霜,把花凍落,

-樹旁的斧,把根砍斷,

-突然熄滅了的火把

-竟日奔忙後的睡眠

他還自己加了一句:『死是一把鑰匙,打開一扇門,那邊是一個新鮮的世界。』我彷彿前所未聞,這樣輕快的形容死亡的句子。

連情詩的啓蒙也是他給的,他引用了普希金的:
『你現在愛我的是些什麼?
是這金色的閃爍,還是晚會的喧嘩?
是這眩目的燭光,還是這貴族之家,
我寧願併卻這些裝璜的胭脂,撕裂這豔麗的衣裳,
棄絕這些繁華,還是叫嚷,
我們手攜手的走到
初見面時的那個地方
那裡的房舍是那樣寒傖
屋裡有一架書 由我們流覽
周圍有一所荒原 供我們敞徉』

當時以為就是講一個單純心靈的情詩,如今讀懂了後面,明白他原來想說的是:人類最需要的是博愛與自由,最不能忍受的是欺凌與迫害。
提及詩,他結尾的感歎是:『純良的心靈是詩人必須的素質,然而他的難得卻如麒麟之降世,百年見不到一隻的。』
他的文章到底是怎麼做到的,讓一個國中生不只能讀懂,還可以領略到他內斂的情感,如果不是那層透露著憂國憂時的情感一路牽引,恐怕也不可能讀完吧!

例如,他要談一種純粹,無功利的研究精神和創作精神,本來應該是很抽象,龐大的理論,但他只寫了三頁,提名為詩意的:泥土的芬芳。

他從浮士德書中的畫面開始談起,然後引述了一個退休科學教授如暮鼓晨鐘的演講,然後是愛因斯坦的一段奇思妙想,然後用牛頓,克卜勒在孤獨寂寞之中努力建立天體力學,來形容對宇宙理解的人類渴望。最後他又回到了浮士德,書中的魔鬼,他引申解釋為人心中的苟且:『以生有涯知無涯的概嘆,來掩飾自己的懶惰,以過客的角色解嘲自己的苟且偷安,是以淡泊明志作為自甘沈淪的遁辭。』

然後他自己總是在最後默默的,以簡短幾句,寫出讓你一輩子都可以咀嚼的話:

「時代需要一個真正的人。
要在淡漠的天空下,褐色的地球上,造出一能站得住的人來。
目前人類所需要的不是開發落後,節制人口,我們是在迷失的時代,主要努力應是先覓回自己。」

那時是民國四十五年,現在民國一百年讀來怎麼一樣真實,這難道意味著我們仍在原地踏步?

提到宗教,他的敘述令我不得不停下腳步思考:
『人類吵嚷不已而不能解決的兩個問題:上帝存在與靈魂不滅。但是唯有上帝存在才有追求真理的熱情與根據;靈魂不滅,才不會貪圖現世的享樂。如同羅曼羅蘭所說:目前人類所急需的是一個既不壓抑熱情也不放棄理智的自由的人的宗教。』

這些年年歲漸長,以為走過一些地方的惆悵與鄉愁是自己獨有的,直到重讀他的“惆悵的夕陽”:
『對牧羊人是有思古幽情的,然而城堡與騎士時代畢竟過去了,
大砲發明以後,唐吉軻德先生是惆悵的,
國醫,國學,國劇,我欣賞它們,
但理智上來講,無論再出多少個志士想來恢復它們,我覺得都是無效用的。
夕陽昏黃,是令人感慨的,英雄末路,是千古同愁的,
更何況日漸式微的,是我們自己的文藻,
日趨衰微的,是我們自己的歌聲,
日就零落的,是我們濟世救人的仁術。』

最後三句將對文化失落的感懷回歸到自我覺醒與努力的句子,只想一遍遍念入心裡給自己聽,直到確認忘不掉為止。
掩卷前最後一篇讀到他定義的“人道精神”:
『一人快淹死,一百個人跳入相救,這種一百比一,不理智的行動,我們稱作人道主義,因為救的不是那個“一”,而是那個“人”。
甘地紡線曬鹽,為無助的奴役生活向人間企求人道的憐憫;史懷哲三十歲是文學院院長卻去學醫,這種得不償失的愚行他說:西方文明欠非洲土人許多債,我要以身相贖。』

近來正想寫一篇文章,試圖解釋唐青古物商行想做的事情並非得不償失的愚行,他這一篇的結語短短兩句也全成了我寫不出的禱詞:

『我們要向上蒼祈禱,啓示我們如何拋卻小智小利,寧取拙言拙行,不然屠夫的笑容與懦夫的怯懦將更無所遁形,就是我們這些岸上的觀者,也將捲入洶湧的狂流。』

我再次心跳加速,呼吸變重,眼淚打轉,更勝於國中時的夜晚。好久不見的長者老友,我多久未遇如此對象可以傾談一番?或說對象仍在,只是我忙碌終日所以忘了努力追尋?如今我終於讀懂了當年讀不懂的那另一半,那力量非但沒有式微反而更加豐沛。年輕時的那個我如果沒有瞥見了他說的那個世界,不知現在身心又在何方?

搬家前夕,滿屋行李與混亂,突然跌坐回憶中也就任憑自己,畢竟這回憶太深刻,值得再次記取,也可能因為讀到了他說的:
『那些可快速獲得成功的,學生趨之若鶩,那些既無功利,又無近利的哲學,那些不能解飢,不能解餓的詩歌,勢必無人問津了。這樣真理根基如何穩固?總得讓人做一些無用之事吧。人類現在最需要的東西是大的創造思想,大的政治理念,大的文藝作品。這種東西,有的需要面壁十年,有的需要沈思一世,有的需要畢生之力,這些全不是立竿見影的成功,也全不是匆匆忙忙的亂跑可以找到的。』

所以一邊打包之際,仍一邊寫這不能解飢,不能解餓的無用之文,停下匆忙亂跑的步調,不能立竿見影也不去計較。
謝謝天,也謝謝一路上用他的火光為我指點的方向的陳之藩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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